内心的猪

在巴布亚新几内亚 Southern Highland 行省的 Kaluli 族群,当地灵媒的两个主要职责,是:

  • 给人治病
  • 和找寻村民丢失的猪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呢?在当地文化里,一个人之所以生病,是因为他内心的猪,走失了……

Séances maybe called for a variety of reasons, including entertainment, but most commonly are called to cure illness and to find lost pigs. One of the principlec ausesof illness, from the Kaluli point of view, is that a person’s invisible wild pig (or cassowary) aspect may be trapped or injured by hunters of the spirit world, resulting in pain and disability for the visible person. If the animal is taken from the trap and eaten by the spirits before it can be rescued, the person will die. An even more serious cause of illness (which may or may not be involved with the trapping of the wild pig aspect) results from an invisible attack on the victim’s body by a witch…

Schieffelin, E.L., 1985. Performance and the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American Ethnologist12(4), pp.707-724.

以 Kaluli 人的观点,导致疾病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一个人的不可见的野猪(或食伙计)可能被魂灵世界中的猎人困住或伤害,从而导致人可见的疼痛和残障。如果落入陷阱的动物,在被及时救出之前,被魂灵们捕获并吃掉,那么这个人将会死去。更严重的一种导致疾病的原因,是受害者的身体,被巫师进行不可见的攻击……

物质关系

我的人类学老师,70岁的老太太,当年还是少女,长发飘飘的时候,在新几内亚某个部落考察。刚到部落的时候,一直把头发盘着,过了一段时间,某天在自己住的地方,刚洗完澡,头发披散着。当地的土著女伴有事来敲门。

女伴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你欠我钱了。
老师:啊??……why?
土著:你惊艳到我了。

当地文化把情感上的交流和物质关系对应在一起,当你给对方带来某种感受时,对方认为你们之间构成了更深切的联系,这种联系需要通过某种物质上的交互来显性地表露出来。当老师在土著家做客,大家聊的很开心,临走时主人拍拍你的肩膀:把你的鞋留在这里吧,你自己光脚走回去。

…………

:所以你给她钱了么?
:呃,我给了……其实是很少的数额。当地人之间经常通过给这种小钱来表示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鞋很贵的吧?
:……是啊……然而当地人都是不穿鞋,光脚走路的。所以他们认为我的鞋是没啥用的,可以无所谓留给他们用来表示感情……
:所以你以后就光着脚了?
:我光着脚走回来了……以后就穿特别便宜的鞋出门,如果不穿的话,不知道他们又会找我要其它东西……

找猪的歌

Schieffelin, E. L. (1985). Performance and the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American Ethnologist, 12(4), 707–724.

文章前面一部分讲的很艰深,讨论以意义为中心分析意识的方法是否有效,一些仪式的预设流程过于死板,强调在语义学的意义上传输信息,从而使得仪式本身变的冗余,失去了在交流的过程中发挥其功效的机会。所以关于仪式的意义,要从那些非预设的部分中找寻,强调是表演(performance)本身构造了让参与者体现其意义的平台,使意义得以在社会事件中存在。(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然后我怀着一颗已经被绕晕了的景仰之心,去看他接下来要分析的,巴布亚新几内亚 Kaluli 民族的降神仪式。讲这个仪式的作用,除了能治病,还能用来找丢失的猪……………(此刻我的内心是崩溃的)

好吧,猪很重要的。Kaluli 人民相信灵界的存在,认为每个人在灵界都有一只和自己对应的,看不见的猪……生病,在他们的理解中,就是病人的那只看不见的猪(有的部落说是火鸡)走失了,落到了灵界猎人的陷阱里,或者受了伤害。所以治病,就是通过仪式,让能够沟通灵界的人(灵媒,medium),去灵界那边看看猪怎么样了,要是能把猪完好地找回来,病人就会痊愈。

同时还有另一个更恐怖的版本,灵界的巫师(sei)会袭击病人在灵界对应的躯体(不是猪,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在灵界又有人又有猪的…),把躯体的一部分肢解带走,带走的部位就是生病的部位。Sei 存在于每个人心中邪恶的一面,如果带走的部位是心脏,那么现实中的人就会死去。

然而灵界是很迷人的。各种不同的灵共存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有些是现实中死去的人,有些是野生的灵。有些灵占据森林的一小块地方,不再移动,森林中的风声、鸟鸣、椰子落下,都被看作是灵存在的痕迹。野生灵有男有女,有各种不同的性格,有的含蓄羞赧,有的臭不要脸和男人们开黄腔(仪式中通常只有男人和灵媒互动,女人坐的稍远围观),有的是被取笑的小丑,有的暴躁易怒,大家说话都让着他,生气起来会把观众吼的屁滚尿流,仪式也就进行不下去了。有时候巫师突然在窗外出现,大家被吓的鸦雀无声,悄悄溜走,进入灵界的灵媒,也被巫师堵在灵界那边回不来,在现实中瘫痪了20分钟才找到机会溜回身体。——所有这些设定,都是在一次次的仪式中,在灵媒和观众的交互中,脑补完成的。灵媒并没有规定仪式中必须做什么,会发生什么,他去找猪了……一个个灵沿着打开的通道飘出来,附在灵媒上面,和观众们亲切交谈。

仪式开始了。灵媒在观众的环绕中躺下来,发出嘶嘶的呼吸声,表示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去。然后发出鸟叫的声音,预示着最初的灵的到来。灵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唱着各自的歌,歌中不时说出森林中的某些地名,像鸟儿飞过这些地方。观众们也一起吟唱,调子中满是乡愁,双方在应和中猜测着到来的灵的身份。有的灵有着属于自己的固定唱腔,他们甚至专属于某个特定的灵媒,灵媒去世后,同样的灵再也没有在其它灵媒的仪式上出现过。有的观众会通过对地点的描述,渐渐确定灵的身份,「这是我姑妈!她以前就爱在那条路上晃」,于是他们开始哭泣。如果不是他们认识的灵,他们会予以喝彩。歌声中灵们一直维持着一种含糊的态度,不表明自己的身份。很多时候灵的身份不是仪式预先指定的,而是和观众的模糊互动中渐渐确定下来的。是哭泣,还是喝彩,只有在歌曲结束的一刻才知。

歌曲的间隙中,大家开始和灵聊天。话题由一两个人主导,他们不是预先安排的托儿,只是比较熟悉灵媒的风格。他们和亲人的灵沟通近况,怀念过往;或是和其它灵聊闲天、取笑、撩灵妹子……甚至询问某些疑似巫师的灵「话说上个月病死的那谁谁是不是你干掉的啊?」新的歌曲开始后,原来的灵也不会走,歌曲结束后继续聊,甚至灵和灵之间也互相聊。渐渐地,去找猪(或者找火鸡、巫师)的灵回来汇报情况,通常答案都很含糊,「我看到一头猪在什么样的地方,但也不确定是不是病人的那只」。如果病人看起来就基本没救了,灵媒也会根据病人的状况,表示寻找失败。

然后他们玩嗨了,也把仪式用来找现实中丢失的猪……这个就更扯了,灵媒从来不指明具体的地点,只是含糊描述某个环境,让丢猪的人根据自己对周边环境的认知,自行想象。「啊,我冥冥之中看见你的猪了,但那个地方我不认识哈,在山沟里旁边有条小溪。」「啊,那一定是我砍柴路上那条沟,我去看看哈。」去找,有时能找到(反正猪跑不了多远…),很开心;有时找不到,不爽,但也就这样子了……

然而观众也不是能够随便忽悠的。仪式中,他们每时每刻,都在质疑表演的真实性,如果他们并没有从表演中,感受到灵界的氛围,他们会直接喝斥灵媒为骗子,然后愤怒地离场。所以灵媒带节奏的功力很!重!要!他们要掌握30多种不同的歌,发出20多种不同声调以区分不同的灵。灵媒们要练习唱歌的技巧,掌握唱歌或聊天的节奏,努力使观众的情绪,始终萦绕在淡淡的乡愁中。每个灵媒带节奏的风格和策略都不一样,有的一开始就自己各种嗨,把气氛炒起来,但歌曲和歌曲衔接的时候,很容易让观众脱离气氛;有的先花很多时间,让观众一点点自我设定怀念或沟通的对象,最终长时间沉浸于其间。

然而观众们质疑的,从来不是灵界本身的真实性,而是这个灵媒表演,能不能有效地把他们引入灵的世界。而灵媒们……似乎也不认为自己是在骗人。灵媒们在现实中的生活,并没有什么身份或性格上明显相同的特征。灵媒们对灵界的解释,系统化且细节化,但不同灵媒的解释其实并不相同,他们也从来没有相互沟通,以求达成一个一致的、更方便忽悠的版本。日常生活中的群众们,也一致公认灵媒对灵界的解释是最权威的,因为他们真的去过那儿。

至于这个仪式到底能不能真的治病,谁也不清楚。不像有些文化的降神仪式,可以通过给病人造成心理安慰来促进他自愈;Kaluli 的仪式中,病人根本就不在场。所以基本上就是大家找个机会乐呵乐呵,顺便进行一下灵界与我们同在的思想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