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与田野调查

话说香水界对「田野调查」的印象真是洋气啊。

英伦田野调查|祖·玛珑的秋季幻想曲
原创:孙尚香Scent,公众号:谁动了我的口红

我第一次知道“田野调查”这个时髦词是从英国作家奈吉尔·巴利笔下的《天真的人类学家》,田野调查的意思当然不是指对田野的调查研究,而是一种人类学学科的基本方法论,泛指实地参与的调查研究工作。

英国人热爱田园生活是毋庸置疑的……

然后文章开始描述英伦田园生活,以及某品牌的英伦田野系列限定香水……哈哈,哈哈哈哈。

其实那个「田野调查」的定义并没有什么错,所以放在文章里就显得更加违和。而且《天真的人类学家》说的是非洲诶。

国际考古日

今天是「国际考古日」

International Archaeology Day,从2011年起,每年10月的第三个星期六。– AIA

当年博厄斯(Franz Boas)学派把人类学分为四个分支:

  • 考古学 – Archaeology
  • 体质人类学 或 生物人类学 – Physical / Biological Anthropology
  • 语言人类学 – Linguistic Anthropology
  • 文化人类学 或 社会人类学 – Cultural / Social Anthropology

狭义上大家理解的「人类学」更偏向于最后一种,和「考古学」是没什么关系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挤在一个学院里……不管怎样,考古学是人类学的一个分支,而且是势力很大的一个分支。当年的考古学之父 Cirioco Pizzecolli(1391 – 1453)祖籍亚平宁半岛,于是直到现在,在意大利一带,考古学在人类学研究中,占了很大的比重。

然而,然而,

从意大利过来的交换生妹子和我吐槽:考古学在意大利是很猛啦,但研究这个的很多人,都不能算是 scientist 啊,他们好多人都是一边考古,一边真心希望能通过自己的研究,找到上帝存在的证据………

…………这个八卦待考。

要想走的远……

If you want to go fast, go alone, if you want to go far, go together. — 非洲谚语

T.C.(我觉得匿名比较好…)研究安徽某镇的经济形态。整个镇子的工业分为截然独立的两部分:十家中型钢铁厂和上千个家具作坊。

钢厂的规模大,彼此之间是竞争关系。家具工业的规模较小,彼此之间更多的是合作关系,譬如在政府不支持的情况下一起把某块地段搞成非正式的家具交易中心,从而期望吸引更多外地业务。

双方都在以某种形式,为当地人民的福利做着贡献。但显然家具业的福利更接地气,分片包干,给村民发油发面,搭台唱戏。钢厂则是把固定的5%收入“捐”给县里,然后县里每年人均发几百块,再搞个不知道靠不靠谱的给穷人贷款的项目。

T.C.在某家钢铁厂的宣传栏上,看到了由非洲谚语改版后的标语(无图):

要想走的快,就一个人走;要想走的远,就跟党一起走!

呵呵。

钢厂老板在加拿大开梅赛德斯,并不关心当地的生活水平。家具厂老板们则都在本地生活,对邻里的生存状况更加关心。事实上钢厂的从业者,基于国际形势和环境污染,对自己这一行的未来很是悲观,做一天算一天,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就停掉。而家具业相对有一种迷之乐观,有信心通过做家具带动着乡亲们一起富起来。

每天围着钢厂做买卖的交易员,大多数是本地或外地的中年女性,开着比较好的车。而家具业基本见不到女性的存在。

找猪的歌

Schieffelin, E. L. (1985). Performance and the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American Ethnologist, 12(4), 707–724.

文章前面一部分讲的很艰深,讨论以意义为中心分析意识的方法是否有效,一些仪式的预设流程过于死板,强调在语义学的意义上传输信息,从而使得仪式本身变的冗余,失去了在交流的过程中发挥其功效的机会。所以关于仪式的意义,要从那些非预设的部分中找寻,强调是表演(performance)本身构造了让参与者体现其意义的平台,使意义得以在社会事件中存在。(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然后我怀着一颗已经被绕晕了的景仰之心,去看他接下来要分析的,巴布亚新几内亚 Kaluli 民族的降神仪式。讲这个仪式的作用,除了能治病,还能用来找丢失的猪……………(此刻我的内心是崩溃的)

好吧,猪很重要的。Kaluli 人民相信灵界的存在,认为每个人在灵界都有一只和自己对应的,看不见的猪……生病,在他们的理解中,就是病人的那只看不见的猪(有的部落说是火鸡)走失了,落到了灵界猎人的陷阱里,或者受了伤害。所以治病,就是通过仪式,让能够沟通灵界的人(灵媒,medium),去灵界那边看看猪怎么样了,要是能把猪完好地找回来,病人就会痊愈。

同时还有另一个更恐怖的版本,灵界的巫师(sei)会袭击病人在灵界对应的躯体(不是猪,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在灵界又有人又有猪的…),把躯体的一部分肢解带走,带走的部位就是生病的部位。Sei 存在于每个人心中邪恶的一面,如果带走的部位是心脏,那么现实中的人就会死去。

然而灵界是很迷人的。各种不同的灵共存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有些是现实中死去的人,有些是野生的灵。有些灵占据森林的一小块地方,不再移动,森林中的风声、鸟鸣、椰子落下,都被看作是灵存在的痕迹。野生灵有男有女,有各种不同的性格,有的含蓄羞赧,有的臭不要脸和男人们开黄腔(仪式中通常只有男人和灵媒互动,女人坐的稍远围观),有的是被取笑的小丑,有的暴躁易怒,大家说话都让着他,生气起来会把观众吼的屁滚尿流,仪式也就进行不下去了。有时候巫师突然在窗外出现,大家被吓的鸦雀无声,悄悄溜走,进入灵界的灵媒,也被巫师堵在灵界那边回不来,在现实中瘫痪了20分钟才找到机会溜回身体。——所有这些设定,都是在一次次的仪式中,在灵媒和观众的交互中,脑补完成的。灵媒并没有规定仪式中必须做什么,会发生什么,他去找猪了……一个个灵沿着打开的通道飘出来,附在灵媒上面,和观众们亲切交谈。

仪式开始了。灵媒在观众的环绕中躺下来,发出嘶嘶的呼吸声,表示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去。然后发出鸟叫的声音,预示着最初的灵的到来。灵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唱着各自的歌,歌中不时说出森林中的某些地名,像鸟儿飞过这些地方。观众们也一起吟唱,调子中满是乡愁,双方在应和中猜测着到来的灵的身份。有的灵有着属于自己的固定唱腔,他们甚至专属于某个特定的灵媒,灵媒去世后,同样的灵再也没有在其它灵媒的仪式上出现过。有的观众会通过对地点的描述,渐渐确定灵的身份,「这是我姑妈!她以前就爱在那条路上晃」,于是他们开始哭泣。如果不是他们认识的灵,他们会予以喝彩。歌声中灵们一直维持着一种含糊的态度,不表明自己的身份。很多时候灵的身份不是仪式预先指定的,而是和观众的模糊互动中渐渐确定下来的。是哭泣,还是喝彩,只有在歌曲结束的一刻才知。

歌曲的间隙中,大家开始和灵聊天。话题由一两个人主导,他们不是预先安排的托儿,只是比较熟悉灵媒的风格。他们和亲人的灵沟通近况,怀念过往;或是和其它灵聊闲天、取笑、撩灵妹子……甚至询问某些疑似巫师的灵「话说上个月病死的那谁谁是不是你干掉的啊?」新的歌曲开始后,原来的灵也不会走,歌曲结束后继续聊,甚至灵和灵之间也互相聊。渐渐地,去找猪(或者找火鸡、巫师)的灵回来汇报情况,通常答案都很含糊,「我看到一头猪在什么样的地方,但也不确定是不是病人的那只」。如果病人看起来就基本没救了,灵媒也会根据病人的状况,表示寻找失败。

然后他们玩嗨了,也把仪式用来找现实中丢失的猪……这个就更扯了,灵媒从来不指明具体的地点,只是含糊描述某个环境,让丢猪的人根据自己对周边环境的认知,自行想象。「啊,我冥冥之中看见你的猪了,但那个地方我不认识哈,在山沟里旁边有条小溪。」「啊,那一定是我砍柴路上那条沟,我去看看哈。」去找,有时能找到(反正猪跑不了多远…),很开心;有时找不到,不爽,但也就这样子了……

然而观众也不是能够随便忽悠的。仪式中,他们每时每刻,都在质疑表演的真实性,如果他们并没有从表演中,感受到灵界的氛围,他们会直接喝斥灵媒为骗子,然后愤怒地离场。所以灵媒带节奏的功力很!重!要!他们要掌握30多种不同的歌,发出20多种不同声调以区分不同的灵。灵媒们要练习唱歌的技巧,掌握唱歌或聊天的节奏,努力使观众的情绪,始终萦绕在淡淡的乡愁中。每个灵媒带节奏的风格和策略都不一样,有的一开始就自己各种嗨,把气氛炒起来,但歌曲和歌曲衔接的时候,很容易让观众脱离气氛;有的先花很多时间,让观众一点点自我设定怀念或沟通的对象,最终长时间沉浸于其间。

然而观众们质疑的,从来不是灵界本身的真实性,而是这个灵媒表演,能不能有效地把他们引入灵的世界。而灵媒们……似乎也不认为自己是在骗人。灵媒们在现实中的生活,并没有什么身份或性格上明显相同的特征。灵媒们对灵界的解释,系统化且细节化,但不同灵媒的解释其实并不相同,他们也从来没有相互沟通,以求达成一个一致的、更方便忽悠的版本。日常生活中的群众们,也一致公认灵媒对灵界的解释是最权威的,因为他们真的去过那儿。

至于这个仪式到底能不能真的治病,谁也不清楚。不像有些文化的降神仪式,可以通过给病人造成心理安慰来促进他自愈;Kaluli 的仪式中,病人根本就不在场。所以基本上就是大家找个机会乐呵乐呵,顺便进行一下灵界与我们同在的思想教育……

hello world

我还是想写段子。

然而人类学似乎并不如我想象的,有那么多段子。圈子里所谓耳熟能详的笑料,翻来覆去基本上就只有那三个:马林诺夫斯基死后被他老婆扒出来的日记、格尔茨在巴厘研究斗鸡被警察追、以及一本《小泥屋笔记》。几年前国内的人类学家们谈及小泥屋,于是也凑了一本段子集出来。作者中不乏我崇敬的学术大牛,但那本书的幽默感低到让我惊恐。网上有人评论:很多人的写作风格,早在进入学术中定型。

国外也是差不多情况。当代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边界越发模糊,很多人的「田野调查」都是在城市里,甚至大公司或政府机关。这不能说有什么不好;事实上对「轶事」的追求,早在几十年前,就成为理论界的批判对象。然而幽默感,在这一过程中,似乎被冲淡了。在正式的场合,大家正襟危坐,像在和世界银行商讨他们的调研报告。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对着某人的民族志,直接说「我喜欢你的故事」。——或许他们端起啤酒聊天时,或者在世界角落碰面时,还是会交流各自的趣事,并且通过这种方式,隐晦地寻找自己的同类。

而且确实是有很多趣事可以讲啊。每天读各种不同的论文,总会有一些能让我笑出声来。这些往往都伴随着大段的学术分析,用各种方式挖掘现象背后的深层意义,所以也不可能只因为「看,这个好好笑」,就推荐你把论文读一遍。但我相信作者在写这些材料时,是希望能有人分享这些快乐的。所以我来帮他们讲段子了。讲着讲着,也渐渐会有自己的段子,和以往讲述的旅行经历风格不同的段子,并且通过这些,来检查自己的对段子的审美,有没有被学术渐渐湮没或扭曲。Mary Pratt 说早期人类学家总是成对出版自己的著作:正式的民族志和描述个人经历的文本,后者证实前者的权威性,但不能脱离前者单独存在。但两者写作时的目的,和要传递出的感觉,都是不同的吧。我很清楚自己来学人类学的目的,并不是因为这些欢乐;但也不能因此而放弃欢乐。

Pratt, M. L. (1986). Fieldwork in common places. Writing Culture: 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Ethnography, 27–50.